“王兄若归,萧郎已告宗庙天地:必效太宗待长孙无忌之诚。兄之才略胆识,尤胜无忌当年,当授上柱国、开府仪同三司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,领司空、司徒、太子太师,封卫王,食邑万户,世袭罔替。萧郎尝言:‘昔日凤翔之争,乃时势使然,各为其志,非私怨也。茂贞兄乃吾妻至亲,亦为当世豪杰。今山河板荡,正需勠力同心,岂容旧隙横亘,使亲者痛而仇者快?’凡吾岐国旧部,不问前事,量才尽用。无论宋氏亦或李氏,凡吾家血脉,自有萧郎与吾庇护,兄勿复以此为念。王兄……歧路久矣,当归正途。莫使骨肉隔阂,徒令后人扼腕……”
那字迹,陌生中透着依稀可辨的熟悉。恍惚间,他似乎又看见幻音坊花园里,那个无忧无虑、总是捧着画纸的小妹的模样。那些怎么也画不完的画作,似乎就在眼前晃动。
但下一刻,画面陡然碎裂,取而代之的,是她身着岐王袍服,眉宇间再无稚气,只剩下威严与疏离。还有她失望却又无比沉重的声音:“王兄,停下来吧……”
截然不同的景象在他脑中撕扯,巨大的矛盾啃噬着神经。他猛地抓起冰冷的酒壶,仰头灌下一大口。辛辣与苦涩在口中炸开,他却如同饮下白水,脸上依旧毫无波澜,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情绪。
“岐王近来似乎颇好杯中物。”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自帐外传来,打断了死寂。假李捧着一壶酒,在随从的簇拥下走近毡帐。人未至,声先达:“只是独酌未免无趣。你我也算是患难与共,这除夕前夜,可否同饮一杯?”
假李身后的随从并未跟进来,而他本人也只是斜倚在帐边的阴影里,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茂贞那仿佛石雕般毫无表情的面容。
李茂贞置若罔闻,只是扫了他一眼,不悲不喜道:“有话就说,少绕弯子。”
假李不以为意,踱步上前,靴子踩在毡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。他在李茂贞身前不远处站定,语气仿佛闲谈。
“这塞外的风,总是带着股铁锈味儿,吹久了,骨头缝都跟着疼。”假李微微叹了口气,像是感同身受,“不像岐地的风,我虽只在凤翔待了半年,却也深觉彼处四季分明,春日里,连宫墙边的垂柳都格外婀娜。”
他稍稍停顿,观察着李茂贞的反应,然后又随意寻了一处坐下,继续出声:“听说那萧砚……哦,现在当称秦王了。听说这位秦王平地岐蜀后,号令昔日岐国旧部,竟也如臂使指,顺畅得很。到底是手段了得啊……”
“只是。”说到此处,假李话锋自然一转,“苦了李兄那位胞妹了。天下人都说,若非她当日深明大义,以女帝之身,亲奉岐王印玺舆图,又岂能换得秦王善待李兄的宗庙血脉,保全上下性命?”
他言语平淡,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。李茂贞握着酒壶的手指却是猛地收紧,骨节泛出青白。
假李身形向前倾斜了些许,声音更低,带着感慨:“说到底,她是李兄亲妹妹。为了保住李兄与她的亲族,为了那些旧人,她把自己……和岐国,都当了筹码。”他微微摇头,目光尤为可惜。
“够了。”李茂贞沉脸呵斥,壶中酒水剧烈一晃。
假李恍若未闻,语速反而更清晰紧迫:“李兄就真能安坐于此,看着你当年亲手打下的基业,成了他人稳固江山的基石?看着你唯一的至亲胞妹,在那个位置上周旋应酬,替此人怀胎生子,只为维系这用岐国换来的、脆弱的可笑未来?”
李茂贞猛地抬头,眼中寒意森然,死死盯住假李,一言不发。
假李迎着他的目光,竟然不惧,只是似笑非笑:“这杯中之物……真能浇熄你岐王李茂贞骨子里的那股傲气吗?”
空气骤然凝固。
一声沉闷得如同巨石坠入深渊的喉音,从李茂贞紧咬的齿缝间挤出。他原本孤寂而坐的身躯瞬间动了。
快!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,帐内仿佛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。
帐外,跟随假李带来的数名随从脸色剧变。他们只觉眼前一花,一道凌厉无匹的杀气已隔帐透出。几人本能地手按刀柄,肌肉绷紧,几乎就要冲入帐内。
下一瞬,一只冰冷如铁铸般的大手已如毒蛇出洞,毫无征兆地扼住了假李的咽喉,进而随之将其整个人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帐壁上。
撞击的闷响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,震得炭火都猛地一暗。假李的脸瞬间因窒息而涨红发紫,眼球暴凸,喉咙里只能发出“嗬嗬”的、徒劳的挣扎声,双手本能地去抓挠颈间那只纹丝不动、如同铁箍般的手臂。
帐外的随从们清晰地听到了这声闷响和假李挣扎的异响,为首的随从脸色沉重,一只手已将刀抽出半寸,脚步前踏,眼看就要破帘而入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毡帘缝隙间,一双毫无情感的双色异瞳倏地扫来。这道目光仿佛实质的寒刃,瞬间穿透了毡帘的阻隔,钉在为首随从的身上。
其人如同被无形的冰水浇透,浑身一僵,抽刀的手停在半空,再不敢寸进。那眼神里蕴含的纯粹杀意和如看蝼蚁般的绝对威压,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洪荒巨兽凝视,这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滞了。
而李茂贞的脸近在咫尺,那双异瞳回转,锁定在假李濒死的脸上,里面没有狂暴的怒火,只有一种纯粹的、森然的杀意。李茂贞的气息甚至没有变得粗重,只是胸膛微微起伏。
帐内死寂,只有假李濒死的挣扎和炭火微弱的噼啪声。
“再多言一字……”李茂贞的声音低沉得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,“本王即刻拧下你的狗头祭旗。”
时间仿佛凝固。几息之后,就在假李眼前发黑、意识即将涣散之际,那只扼住他生命的大手,却是毫无征兆地松开了,力道撤得干脆利落。
假李像一截朽木般重重砸落在毡毯上,蜷缩着身体,捂着脖子撕心裂肺地咳嗽、干呕,贪婪地吞咽着冰冷的空气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剧痛。
李茂贞甚至没有低头看他一眼。他缓缓收回手,指节因为刚才的发力而微微泛白。他淡漠的负手于后,仿佛刚才那毫无征兆的雷霆一击从未发生,只有周身弥漫的、几乎要冻结空气的寒意证明着方才的杀意确实存在。他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地上狼狈的假李,如同看一滩污秽。
“滚。”李茂贞的声音平静无波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,清晰地穿透了假李的咳嗽声,“本王如何行事,自有决断。轮不到你在此处挑拨离间,费心激怒。”
说完,他不再看假李星云一眼,步履沉稳,带着一种惯常的孤高与漠然,走向帐口。掀开厚重的毡帘前,他顿住脚步,没有回头,只用一种嘶哑、破碎、仿佛耗尽所有生气却又不容置疑的语调补充道:“开春之前,若再来扰我……”
毡帘沉重落下,隔绝了内外。李茂贞挺拔的背影很快被呼啸的风雪吞没。
帐外的随从们这才如蒙大赦,为首之人立刻掀开帘子冲了进去。只见假李仍蜷在地上,脖子上那圈青紫的指痕触目惊心,兀自剧烈喘息咳嗽。
“扶……扶我起来。”假李声音嘶哑,却带着一种无所谓的腔调,甚至低低地、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。两名随从遂大步上前,小心翼翼地将他架起。
假李被架着,脚步虚浮地向外走,经过门口时,他侧头瞥了一眼那紧闭的、孤寂的毡帐,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、充满恶意的弧度,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,像是笑,又像是被掐住脖子后的余响。他被随从们半搀半扶地迅速带离了这片危险的区域。
直到远离了李茂贞的毡帐,在一处避风的帐角,随从们才敢停下来稍作喘息。假李挣脱了搀扶,背靠着冰冷的毡壁,抬手轻轻摩挲着自己脖子上那圈狰狞的淤痕。脸上的痛苦和那无所谓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,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得意。
“很好……”他低语,声音轻得如同风雪的呢喃,却清晰地传入身边随从耳中,“告诉大帅,李茂贞果然如他所料,开始动摇了。”
风雪呜咽着卷过营寨,将他的低语彻底吞没。草原的暗夜,因人心深处那道被强行撕开、又死死压抑的裂痕,而显得更加深沉诡谲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