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1章 人间(1 / 2)

大年三十,岁除之夜。

子时的更漏滴尽,浑厚悠远的钟磬声自宫城深处荡开,宣告着新岁的来临。几乎同时,宫城内外,千家万户的爆竹声骤然密集,噼啪作响,连成一片欢腾的海洋,震动着寒冷的空气。

这喧嚣撕开了乱世纷乱的图景,短暂地显露出一道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祥和缝隙。

此刻,朱雀大街的喧嚣达到了顶峰。人流如织,摩肩接踵,彩灯汇成光河,将青石板路映照得流光溢彩。空气中弥漫着糖糕的甜香、炙肉的焦香、新煮屠苏酒的药草清香,以及硫磺燃烧后的独特气息。

涌动的人潮中,一个身着靛青细棉直裰、外罩半旧深灰鼠裘的挺拔身影格外引人注意。他步履从容,温润如玉的气质下隐隐透着一股英武内蕴,引得路人频频侧目,只道是哪家气度不凡的贵公子携眷出游。

其人身侧,是一位藕荷色袄裙外罩雪青棉披风的女子,云鬓轻绾,仅一支素银簪固定,斗篷遮住了大半容颜,只露出一双沉静流转的眼眸。那目光扫过街景,带着一丝审视与好奇,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难以完全遮掩的雍容华贵

至于二人身前,则是一位靛蓝窄袖劲装外罩同色披风的女子,马尾束后,面容清丽沉静,她目光清澈而专注地扫视着周围,习惯性地留意着人流。与她并肩而行的,是一位身着红裳的绝色女子,乌黑长发以简单银簪固定,几缕碎发垂在冷白的颊边,只是后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眼神淡漠疏离,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如同掠过无物的草木,唯有当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身后那道靛青身影上时,眼底才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、专注的微澜。

四人缓步而行,随着人潮涌动。虽气质卓然,引得路人侧目,但在汴京这富贵者如过江之鲫的超级大都市,这份引人注目也显得低调得恰到好处,并未引起特别的关注或避让。

萧砚在一个卖橘子的老农摊前停下,挑了几个黄澄澄的果子,在得知可以品尝后尝了一瓣,付钱时不动声色地多给了几文。老农脸上沟壑纵横,连连躬身道谢:“谢公子,谢公子!今年年景好,秦王殿下免了俺们好些税,这橘子才敢多挑几个好的出来卖,也能给家里娃娃多扯块布做新衣了!”

女帝素手执起旁边摊位上的一支寻常桃木簪,看似在端详,眼波流转间,声音清越如碎玉,自然地低语道:“郎君免税一年之诏,确是甘霖普降。方才一路行来,市井坊肆人气渐旺,之前敬相奏报上也说,乡野间已闻鸡犬之声渐稠。”

她放下木簪,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,望向远处更多亮着灯的窗户和被彩灯映红的一张张笑脸,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欣慰。

萧砚接过老农递来的橘子,扫视着充满生机的街景。看见一对对小夫妻依偎着挑选花灯,摊贩们吆喝声中气十足,富足之气扑面而来。

他转头迎着女帝笑吟吟的目光,轻轻摇头,一边行走一边对她低语:“乱世久矣,白骨露野,十室九空,元气恢复岂是几月之功?汴京繁华,不代表各州皆是如此。只求下面报上来的奏疏,能有三分如眼前这般真实,今年这‘甘霖’才算没白下。”

言语间,他将一个橘子递给身侧的女帝,女帝接过时指尖微凉,眼底那丝欣慰似乎暖了一瞬。他又递了一个给身前的姬如雪:“雪儿,尝尝,挺甜。”姬如雪清冷的眉眼柔和下来,默默接过,指尖与萧砚短暂相触,带着熟悉的暖意。

“刀兵可定一时乾坤,却难养万民之息。”前方传来欢呼声,萧砚抬起头望去,璀璨的烟花正炸开在夜空中,短暂地照亮了汴京鳞次栉比的屋宇。

姬如雪自然地剥开手中的橘子,分了一半,递给身边的千乌。后者亦不拒绝,伸出两根莹白的手指,极其优雅地拈过那半枚橘子,对着姬如雪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,算是道谢。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,内容湮没在喧嚣中。

萧砚的声音再次响起,平静却清晰地传入身边三人的耳中:“百姓苦战久矣。今岁能止征敛,让他们真正缓过一口气,休养生息,那才是真正的甘霖普降。”

女帝轻轻颔首,将一瓣橘子放入口中。姬如雪也安静地品尝着,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萧砚沉静的侧脸上。

他们继续前行,融入这喧闹而温暖的灯海人潮。一个卖唱的盲眼老者,拉着破旧的胡琴,嘶哑的嗓音唱着古老的曲调:“…烽火熄,狼烟散,田畴绿,仓廪满…太平年,百姓安…”

苍凉的歌声在爆竹声和欢笑声中显得有些微弱,却吸引了不少围观者。

萧砚停下脚步听了一会,千乌会意,从袖中取出一小吊铜钱将要上前。却见萧砚讨要了过去,进而轻轻将铜钱放在老人面前的破碗里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老人虽看不见,歌声却微顿,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,唱得更用力了几分。

女帝看着这一幕,轻声道:“愿这万家灯火,年年岁岁,皆如今宵。”

姬如雪的目光落在老人满足的笑容上,又看向萧砚沉静的侧脸,清冷的眸子里映着灯火。千乌则静静地看着萧砚放钱的手,那专注的目光仿佛要将这瞬间凝固,冰冷的红唇似乎也柔和了一线。

爆竹声此起彼伏,焰火在夜空中不断绽放,将四人的身影照亮又隐没。在这岁除之夜的汴梁街头,他们不再是高居庙堂的主角,而是这人间烟火的一部分,感受着乱世中这份用铁血换来的、短暂却真实的安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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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汴梁的爆竹声浪还在夜空中回荡时,千里之外的漠北荒原,正经历着截然不同的岁除。

这里没有灯火,没有喧嚣,只有无尽的、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白色炼狱。狂风如同亿万头疯狂的白色巨兽,裹挟着鹅毛大雪,发出震耳欲聋、撕心裂肺的咆哮,疯狂地抽打着旷野中一座孤零零的石洞。

洞内,一堆篝火是唯一的救赎。橘红色的火苗在粗糙冰冷的石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,随着火焰的摇曳而疯狂舞动。

降臣裹着一件早已沾满风霜痕迹的厚重旧裘,枕着手臂仰躺在枯草堆上。她手中握着一只造型古朴、触手冰寒彻骨的鼓鞭,指腹无意识地在鞭身上那些模糊的羽状刻纹上反复摩挲,像是在触摸一段早已凝固在冰层之下、染着血色的旧时光。

跳跃的火光在她妖异而孤绝的侧脸上明明灭灭,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。然而,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,此刻却翻涌着比窗外肆虐的风雪更加复杂汹涌的情绪。

几页辗转传来、被揉搓得发皱、甚至沾着几点油污的邸报抄件散落在她身侧的草堆上。借着昏暗跳动的火光,能看到上面潦草的字迹记录着一条条来自中原的消息:

秦王大婚,大赦天下,举国同庆……

秦王诏令,免税一年,与民休息……

秦王传诏,各州屯田垦荒,流民渐安……

“呵……”一声极轻、几乎被风声吞噬的嗤笑从她嘴边逸出,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,“他倒是……春风得意马蹄疾。坐拥江山美人,连这破败的天下,都叫他拾掇出几分活气来了。”

她伸出藕臂,抓起身旁一个皮酒囊,拔开塞子,猛地仰头灌下一大口。辛辣滚烫的烈酒如同火线般滚过喉咙,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,短暂地压下了无处不在的寒意,却让心头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燃烧得更加猛烈。

“离了我,他萧砚一样玩得转……玩得似乎……更好了?”不甘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,在这仅有一个人的石洞内无所遁形。然而,当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邸报上那些关于免税、屯田、安抚流民的只言片语时,那紧抿的唇角,却又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勾勒出一个转瞬即逝、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弧度。

“……倒是个知道心疼百姓的。”

但这念头甫一冒头,立刻被她用更强大的意志力狠狠碾碎。两百年前冲天烈焰下的哀嚎声仿佛又在耳边炸响,九垓之约如无形的枷锁骤然收紧……沉重的杂念轰然而起,瞬间将那丝不该有的柔软碾得粉碎。

降臣烦躁地将散落的邸报草草抓起,近乎粗暴地塞进一旁的行囊深处,仿佛要将那丝扰乱心绪的情绪连同这些扰人的纸张一起彻底封存。她再次仰头,将皮囊中最后一点烈酒狠狠灌下,喉结滚动,吞咽声清晰可闻。

“……终要有个了断。”她低声自语,声音在空旷石洞的风雪嘶吼声中显得异常轻微,却又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湖面,带着一种无法动摇的决绝。

冰冷的鼓鞭被她紧紧攥在掌心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
“这漠北,怎么还是这么冷……真是冷到骨子里了。”

跳跃的火焰在她孤高清冷的瞳孔中明明灭灭,最终映照出的,是无边无际的荒凉风雪,和那座依然矗立在视野尽头、直刺铅灰色苍穹的孤峰,以及峰顶盘旋不去、如同黑色剪影般的苍鹰。

——————

太行山脉深处,层峦叠嶂在浓重的夜色与渐起的风雪中化作蛰伏的巨兽。相较于汴梁的喧腾与漠北的狂暴,这里的除夕夜是死一般的寂静,唯有刺骨的冰冷穿透骨髓。

一处极为隐蔽、两侧崖壁如刀削斧劈的隘口旁,几块巨大的山岩投下浓得化不开的阴影,积雪覆盖其上,如同巨兽披上了白色的伪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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