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9章 抉择(1 / 2)

朔风,是漠北当下唯一的语言,裹挟着雪沫,永无止息地抽打着石屋粗粝的墙壁。

石敬瑭立在石屋最深的角落,只是看着身前石桌思索许久。炭盆里,几点微弱的火星在灰烬中苟延残喘,散发的暖意不及屋外寒风侵入的半分。几个同样形容枯槁的手下瑟缩在门口附近,只是望着外间一望无际的雪白或星星点点的帐落、城垣小声交谈一二。

石敬瑭呵出一口气,白雾瞬间凝成霜花,挂在胡须上。他搓了搓冻得发麻的手指,指尖终于蘸着融化的雪水,在冰冷的石面上勾画。因为寒冷,线条有些颤抖,而随着痕迹渐渐明了,一道道山川河流由他勾勒出来,但这不仅仅是山川河流,而是他在晋国残余的记忆拼凑出的云朔粮道与布防。

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握住的、向那位漠北太后证明价值的筹码。

随着水迹显现又消失,云朔隘口的险要位置被反复描摹。每一次落指,都像是他在赌桌上压下最后的筹码。

耶律剌葛在草原掀起的叛乱风暴,离开太原时与李嗣源的密谈……这些看似无形的东西,却都是让他走出这座冰冷石屋的筹码,关键在于,他能不能从这些筹码当中,提取出能让他破局的线索,用这张记忆中的图,让自己在草原上立足下来,复而再借助那位太后,在那位据有天下半数的秦王面前崭露头角。

什么述里朵,什么岳父,真正能让他石敬瑭名垂青史并出人头地的,只有那个人,那个已手握天下三分并有其二的秦王。

漠北王庭的金顶大帐,是这片地域屈指可数的舒适之地。厚重的毡帘隔绝了外界的狂风暴雪,帐内炭火熊熊。

帐内静得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。述里朵负手立在帐中那座精钢兰锜上的唐刀前。目视着这柄近两年前萧砚赠予她的旧物,头也不回。

“石敬瑭这几日在做什么?”

“回禀太后,其人被禁足的这几日,既不出门也不求见,唯只是日夜待在屋内描摹什么东西,监视他的宫卫也说不清楚。”

述里朵单手抽出唐刀,看见锋芒中倒映出她威仪的双目,稍稍虚眸:“将人带来。”

身后那与世里奇香装扮相似的侍女旋即悄然下去吩咐。

少顷,毡帘被无声掀开,裹挟着刺骨寒气的宫卫踏入,甲胄上落满未化的雪粒。

“太后,人已带到。”

述里朵没有回头,只是指尖在刀镡上微微一顿。“带进来。”

厚重的毡帘再次掀起,一股更猛烈的风雪灌入,瞬间冲淡了帐内的暖香。两名魁梧的斡鲁朵宫卫押着一人踏入。

石敬瑭形容狼狈,面颊与双手布满冻伤的青紫,须发结满冰霜,步履因寒冷和虚弱而踉跄。他甫一入帐,便被帐内的暖意与檀香激得打了个寒噤,但他立刻挺直了早已冻僵的脊背,目光如炬,直射向上首那道威仪的身影。

述里朵缓缓转过身,将石敬瑭从头到脚审视一遍,也不多言,径直面无表情的出声:“阴山一别,李嗣源以空口白话的燕云十六州诓骗本后,致使耶律剌葛那豺狼借机复辟旧制,席卷半壁草原。你二人如丧家之犬遁逃,今日李嗣源竟还敢遣你来此,当本后不杀人么?”

石敬瑭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间的寒意与翻腾的情绪,猛地伏地叩首,声音嘶哑却高亢:“太后明鉴!石某此行,非为晋国残喘,实为太后与萧王千秋霸业添薪助火!更有解漠北倒悬、助太后重获萧王信任之良策献上”

“千秋霸业?”述里朵唇角勾起一丝弧度,带着毫不掩饰的淡漠,“萧王与本后,利锁名牵,坚如磐石。你所谓‘重获萧王信任’?莫非还想故技重施,用那镜花水月的十六州,诱本后背弃擎天之柱,反去那偏安一隅、自顾不暇的河东晋国结盟?”

石敬瑭抬起头,迎着那迫人的视线,语速加快,条理清晰:“阴山之事后,太后滞留彼处两月,耶律剌葛趁虚复辟旧制,纠集大小无数部族,鲸吞半个草原。晋国惧惮萧王神威,又知太后与萧王盟好,无奈之下只能扶持耶律剌葛这头丧家之犬,妄图借草原之力与萧王抗衡。萧王纵使不知‘燕云十六州’之旧事,但耶律剌葛之乱确为晋国插手漠北开方便之门,萧王焉能不迁怒太后驭下不严?”

他微微压低声音,字字如锤,敲打在寂静的帐内:“太后稳坐漠北,则中原北屏永固,此乃萧王信重之基。若漠北烽烟四起,萧王眼中,太后价值几何?此即石某献‘重获信任’之策根本所在。”

他停顿一瞬,又道:“石某曾任晋国云朔守将,熟知其山川隘口、粮秣屯所。可凭记忆绘出云朔粮道布防详图,有八成把握敢言没有半分错处!且我岳父大人身为通文馆圣主,虽遭通缉,但旧部暗桩仍遍布晋境,余威犹存。我岳父大人此番遣石某投效,一为助太后平耶律剌葛之乱,二为献此图,助太后经略云朔,立不世之功,固萧王之心!”

帐内一片死寂,只有炭火燃烧的微响。但迎着石敬瑭诚挚的目光,述里朵仍然不过面无表情。

她盯着石敬瑭,仿佛在衡量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的分量。忽然,她开口,声音略有几分嘲讽:“你口口声声所谓‘岳父’……竟不知李嗣源已然身死?连那晋王李克用也已暴毙?”

此言之下,石敬瑭倏然浑身剧震,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,踉跄着后退一步瘫坐在地上。而后马上,他双目瞬间赤红,发出一声压抑的悲吼,拳头狠狠砸向旁边的硬木地板,发出沉闷的响声,指节瞬间皮开肉绽。

然后又是瞬间,他猛地起身再跪,声音尤为嘶哑,干笑一声:“太后岂能诓我?某出使前,尚与岳父言谈甚欢,绝非作假。”

述里朵却只是神情淡漠,亦不答话,只是负手看着其人。

猛然一瞬,石敬瑭面色惨白,似乎也才想起述里朵没必要用这种事骗他。但在随即,他却是立即指天立誓,涕泪横流:“大雪封山,幽州路绝,云朔道险……石某自晋地冒雪出塞,两月隔绝,音讯全无,苍天可鉴!石某此番弃暗投明,唯有效忠太后、追随萧王一途,还请太后信我!此番岳父既故,石某愿为太后马前卒,肝脑涂地!”

述里朵冷眼看着他声泪俱下的表演,眼神没有丝毫波动,只有自始至终的审视:“本后如何信你非是李嗣源,或那新晋王李存勖抛出的诱饵?”

石敬瑭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,声音斩钉截铁:“在下有云朔粮道布防图。耶律剌葛所恃,无非晋王昔日借予李茂贞的那一千鸦儿军,石某可假晋将之身,为太后奔走策反!若事败……”

他深吸一口气,一字一顿:“太后可斩石某头颅,连同此图,献于萧王帐前。此乃石某投名之状!”

述里朵一时沉默。时间仿佛凝滞,只有炭火的光影在石敬瑭紧绷的脸上跳动。数息之后,她缓缓抬手。一名侍女无声上前,手中托盘上放着一只小巧的玉杯,杯内酒液暗沉,散发着诡谲的气息。

“既如此,可敢饮此毒酒?饮罢,解药自当奉上。”述里朵的声音平淡无波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
石敬瑭目光死死盯住那杯酒,没有丝毫犹豫。他一步上前,夺过酒杯,径直仰头一饮而尽。而一口喝尽后,他便猛地将空杯掷于地上,玉杯瞬间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格外刺耳。

他挺直身躯,直视述里朵:“太后此刻杀我,无异自断臂膀。石某之命,已系于太后大业!”

述里朵凝视着他,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。片刻,她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几乎难以察觉。

“好,本后信你一次。”她挥了挥手,武士松开了石敬瑭。

而石敬瑭也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,跪地呈上:“此乃小人这几日所勾勒出的云朔军粮仓储与布防图,请太后验看。”

述里朵示意侍女接过图卷,并未细看,只是淡淡道:“阁下弃暗投明之志,本后确信了,然大雪封道,一切作为都不过空谈,阴山或云朔那边,又焉知李存勖不会更改布防?”

石敬瑭毫不犹豫,再次伏地而下:“既然如此,那臣请为太后除耶律剌葛之患。臣即刻伪造李存勖诏令,雪停便出于都斤山,定赶在局势变幻之前,叫那一千鸦儿军阵前倒戈!”

述里朵扫了他一眼,却是负手颔首:“那倒也无需心急,本后已然信你,且下去吧。”

石敬瑭如蒙大赦,再次叩首,这才在武士的监视下退出王帐。

厚重的毡帘落下的瞬间,述里朵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瞬间消失,眼神变得比帐外的风雪更冷。她并未看那羊皮图卷,目光转向帐内一处阴影。

“雪鹘。”

那位与世里奇香装束相似,亦与其同姓的一个身影无声显现,单膝跪地。

“盯死此人。其一举一动,飞鹰传书。”述里朵的声音波澜不兴,“若生异心,或事有败相,便取其首级,连图,速献萧大汗。”

“遵命!”阴影中腰佩双刀的身影低应一声,悄无声息地退去,仿佛从未出现。

述里朵无言许久,稍稍踱步一二,却是目光再次回身落在那柄唐刀上,寂静无言。

石敬瑭既然勉强获得述里朵信任,住处也便另有安排,其人连同手下都各有帐篷安置,之前毫无掩饰的监视也似乎荡然无存。而大雪毫无止歇的迹象不提,石敬瑭却也没有待在帐篷里毫无作为。

一连数日,他一面请示那位暂时取代世里奇香,而作为述里朵侍卫长并兼任助手存在的世里雪鹘,一面在得到后者的允准后,让人着手打探晋国内情,既期望在探得情报的同时,顺便想挖掘出李嗣源身死的真相。

及至腊月末,竟然真的让他有了收获。

这日,石敬瑭坐在炭盆旁,火光在他阴晴不定的脸上跳跃。几个从晋国带来的手下被他安排在了帐门口,却也都是没有言语。

良久后,石敬瑭环顾了下左右,然后才从怀中取出一颗细小的蜡丸,迎着火光将蜡丸捏碎。里面是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纸,展开,上面是一段尤为熟悉的的笔迹。

“为父已假借四弟之身,得李存勖信重,潜伏晋枢。贤婿暂栖漠北,蛰伏待春,里应外合……”

虽然之前将此物交给他的手下,已经提及此物是由李嗣源的旧部于塞外与他们取得联系后交来的,石敬瑭也稍有几分猜想,但这短短数字,却仍然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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