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府深处，南苑烛火通明。

李承胤一身玄色常服，正伏案批阅堆积如山的公文。窗外夜色浓稠，将整个南苑都染上墨色。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，如同融入烛光阴影的一部分，跪伏在冰凉的青砖地上，声音压得极低，却字字清晰：

“殿下，齐大人……”

笔尖在朱砂墨中微不可查地一顿，一滴饱满的赤色墨珠悬垂欲滴。

烛火在李承胤低垂的眼睫上跳跃，投下浓密的阴影，将他眼底深处瞬间翻涌的心绪尽数遮掩。那张清艳淡漠的脸上，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，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改变。仿佛听到的只是“钦天监推测明日天气甚好”之类的寻常禀报。

片刻死寂。唯有烛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。

“知道了，下去罢。”李承胤的声音平淡无波，听不出丝毫情绪。

他手腕沉稳地落下，那滴朱砂精准地批在奏疏末尾，留下一个凌厉如刀锋的“阅”字。仿佛方才那足以动摇朝局的消息，不过是掠过耳畔的一缕清风。他放下朱笔，站起身，嫩色的袍角在烛光下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。

他没有追问细节，没有流露震怒或猜疑。他只是迈步，径直走向内室。

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，混杂着安神香清幽的气息。一盏孤灯在角落散发着柔和朦胧的光晕，勉强驱散屋宇深处的黑暗。层层纱幔垂落，隔绝了外间的寒气，也营造出一方与世隔绝般的静谧空间。

纱幔之后，宽大的拔步床上，顾岚亭安静地躺着。毒针伤及肺腑，他又有其余伤口，失血过多，至今仍缠绵病榻，虚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人偶。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，连唇色都淡得几乎没有，唯有鼻息间微弱却平稳的呼吸，证明着生命的顽强。

李承胤的脚步放得极轻，他无声地撩开最内一层轻薄的鲛绡纱帐，在床边的锦凳上缓缓坐下。昏黄的灯光勾勒出顾岚亭沉睡的侧颜，下颌的线条因消瘦而显得更加清晰，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。

李承胤没有出声，只是静静地坐着。目光落在顾岚亭紧闭的眼睑上，那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。室内极静，静得能听见自己胸腔里沉稳的心跳，以及……那无法抑制的、在心底不断翻涌的惊涛骇浪。

齐鸿之。李少凡。

一股冰冷的戾气不受控制地从心底窜起，夹杂着被亲近之人可能背弃的刺痛。

但随即，这戾气又被更深沉、更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——是愧疚。

是勒得他几乎窒息的愧疚。

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不甘，还有那滔天的恨意！恨李承坤蠢毒愚笨却仍有大把人扶持，恨李少凡的阴毒狠辣手段波及数人，恨朝堂上那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，恨这看似尊贵、实则步步杀机的储君之位！甚至……一丝难以启齿的哀怨，为何偏偏是顾岚亭替他承受这无妄之灾？

千头万绪，万般心绪，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心底噬咬、纠缠。愤怒、猜忌、愧疚、不甘、怨恨、哀怨……种种激烈矛盾的情绪在胸中剧烈冲撞，几乎要破膛而出。他的指节在宽大的袖袍下无声地攥紧，手背上青筋隐现。

恨来恨去，他就是恨他生在薄情寡义的深宫，世间一缕清风吹过高墙却不拂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