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时殿中气氛诡谲,似有阵阵阴风穿堂而过,透体心凉。
随老猴将手爪自陈子定腹中抽出后,后者闷哼一声,周身上下都忽有烈火轰轰燃起。
他只来得及最后看了陈玉枢一眼,头颅之下须臾化作一缕青烟颓然消去,再也不复。
“金丹……正统仙道的一品金丹!”
老猴将爪子轻轻摊开,凝望着那枚通体圆融无暇,若混沌鸡子,有二曜精气环丹而游,正放射烨烨光明的金丹。
他沉吟片刻,不禁轻声感慨:
“没想到,一个真正的一品金丹竟死在了我手上,这倒也是有趣!”
陈玉枢不语,似有些出神,直至老猴在旁唤了他两声后,陈玉枢才微微转了目光。
他伸出手,将老猴递来的那枚金丹接住,收入袖中,然后又自袖囊中取出一枚暗金法符缓缓捏碎。
几十道细碎流光自他掌指间迸出,像萤火飞动,纷纷朝向不同方位钻去。
“这是?”老猴奇道。
“既已做了这事,我父定难容我,尽早遁走才是正事,若再晚些,便走不得了。”
陈玉枢看向他:
“我还有几个忠心旧部,他们的命契尽在我手,稍后之事,还需他们出力。”
老猴深深打量陈玉枢一眼,似想到了什么,脸上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来,微微点了点头。
“那该你收拾尾巴了。”陈玉枢淡淡道。
老猴一笑,从颈后攥了几根毫毛在手,望空一吹,就幻化成陈子定的模样,无论神态或气机,都与陈子定真人分毫无二。
他堂而皇之从暖阁中大步走出,面对沿路女官们的行礼亦坦然受之,然后拿了先前卸下的剑器,只略一催,须臾便化剑虹一道,劈开云头去远了。
“我这猴毛骗骗几个小虾米也罢,若是遇得真正与那陈子定相熟的大修士,只怕便无处遁形了。”
老猴摸摸脑袋,语声里有隐有催促之意:
“琅嬛造玉你是如何打算?”
“……”
陈玉枢沉默了很久,他忽后退一步,大袖落下时不慎扫过他背后的那只龙首香炉,炉耳挂着的那只小金铃“叮叮”摇动。
这动静在静室里来得有些突兀,叫老猴微挑了挑眉。
“自当尽快。”
陈玉枢低声打破这沉默。
老猿见状点了点头,也未再多言什么。
翌日,朱陵宫外。
陈珩看着陈玉枢被女官们领进了朱陵宫中,这群人一连穿过九重殿宇,而最后在一处遍植花草桃柳的清净楼观时,陈玉枢忽踟蹰不前,只是挥手叫周遭女官散去。
他默立在外间,等得许久,楼观深处才有一道中年女声忽然响起:
“玉枢,是你来了?”
“母亲醒过来了吗?”陈玉枢笑。
“因那枚琅嬛造玉之功,近来我虽依旧浑浑噩噩,但神思比之先前,还是要稍清明些,前日象先来朱陵宫时候,他说你已许久未见过他了。”
女声叹息道:“玉枢,你的伤势……”
陈玉枢不答,半晌才开口:
“母亲,我犯了大过。”
“大过?”
“我同法持神做了一桩交易。”
陈玉枢缓缓抬起头,轻声叹息:
“母亲,我昨日杀了子定……”
楼观深处再无声音响起,四下落针可闻。
而另一旁。
也不知是等得多久,正在殿中来回踱步的老猴已然有些心焦。
他刚欲亲自上阵,忽殿中最大那根龙柱现出一线雪白光亮,叫人眼也睁不开。
在烟云盘旋处,一道枯槁人影慢慢走了出来。
“我已将空空老祖的那几根本命毫毛都予了你,你未得手?是寻不到时机吗?”老猴见陈玉枢袖袍干净,身上也无半丝血气,不由皱眉。
陈玉枢不答,只并起两指,往眉心一剖。
随手指落下,他眉心忽冲出一道皎皎璚光,有钟磬清音自虚空生起,缥缈迷蒙,非人间丝竹可拟。
老猴定睛看去,见光中有两物载沉载浮,分别是一枚婴形的星玉和一杆金赤旗幡的虚影。
“琅嬛造玉,还有……梵号万神尊拱幡?”
老猴喉头滚了滚,目中不由精芒大放。
见得这幕,老猴哪里还不知道,陈玉枢此行已是得手了,且所获所得还要大大超出他的预料!
前者的婴形星玉是他们两个的活命之望。
而后者,更有种种不可思议之妙用,是虚皇众神欲求而不得的至宝,极是珍贵!
此时随琅嬛造玉现出,那颗被老猴收好的陈子定人头亦是有了感应,只见陈玉枢忽闷哼一声,眼耳口鼻处皆有浊泥争先恐后般涌动而出,似有灵智般在哀嚎咒骂,还伴随鲜血似洪奔。
这般剧痛连陈玉枢亦难忍受,躯弓若崖畔倒松,十指深深刺入掌心,伤可见骨。
周身青筋高高凸起,又一根根接着炸开!
不多时,陈玉枢动作忽一停,似僵死在原地。
而那些自他身内涌出的黑泥早将他团团裹住,再跟鲜血混杂一处,叫他如若一尊形貌狰狞的血泥偶,惨气森森。
陈珩看见老猴饶有兴致围着陈玉枢绕了几转,嘴里啧啧有声。
老猴似想说些什么,但动作也兀得僵住。
好半晌他才渐次回过神来,面上不知为何亦添出了深深一抹喜色。
此时随那些脓腥的血色污泥一块块剥落,少顷功夫,陈玉枢身形便也显现出来。
眼下在老猴面前的,赫然是一个肤如白瓷、唇色鲜红的俊美男子。
其人眉目、衣袂虽尽为血污,气度却愈清,若月明华屋,画桥碧阴,俄而风动,便满头乌黑飞扬,譬如画人。
“……”
陈玉枢缓缓看向镜中,怔了片刻,然后又将视线移向那枚琅嬛造玉,久未开口。
老猴在原地蹦了两个跟头,心情大好,而他见陈玉枢默然失神,斟酌一回,也开口劝慰道:
“你能得手琅嬛造玉跟梵号万神尊拱幡,想来也是你母的默许,母之爱子,慈如坤德呵!
不过无妨,你虽然取走了造玉,但这举止未必就是彻底断送了你母性命,以那位神王的大伟力,想必应也可吊住你母的一丝神魄,将来之事,应还有转机。”
“……”
陈玉枢闻言深深看向老猴,叫老猴茫然摸摸脑袋,不知自己是说错了哪句话。
而便在他不解时候,陈玉枢忽抹了把脸上的血污,放声大笑起来,意态飞扬。
“我原也是在这般宽慰自己,我原以为自己会不舍、踌躇,便是中道折返,老老实实俯首认罪也说不定,在母亲面前,我似也真是这样想的,可在真得了琅嬛造玉,真解了咒以后……”
陈玉枢声音顿了顿,继而喃喃低语:
“我心中唯是欣喜而已,如释重负。”
他冷笑道:
“我并不如自己想得那般光风霁月,我之所以修行不辍,内里自始至终,不过是‘畏死’一词罢了!
在生死大事面前,一切亲缘伦理、是非善恶于我其实都不过是粪土之微,早认定随时可以将之弃在脚底。